何欢何苦-焦伟原创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
-《庄子 至乐》
清明节回老家上坟祭祖,面对盘旋而上的香火和黄土堆成的坟茔,内心变得静谧安然,就如同每次听大悲咒一样,世间的喧嚣和浮华仿佛都不复存在,想把这些感悟写下来,关于死亡的感悟,关于人生意义的感悟。
中国人讳谈死亡是毋庸置疑的,甚至"死"字都鲜见于文史而用别字代称,如果说西方耶稣基督对死特别坦然,那我们受儒家文化影响至深的中国人则可以说是恐惧死亡,正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珍视所以我们主流的价值观已经把死亡当作最高的献祭和勇气-"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如果能够把生命都可以奉献,那无疑震撼人心又催人泪下引起共情,无数的**桥段正是基于此而产生,因此在中国,不管有意无意,我们习惯于给死亡寻找意义,死亡小于意义则是轻于鸿毛,死亡大于意义则是重于泰山。为什么我们恐惧死亡?我想还是应该从中国哲学的起源至圣先师孔子那里找答案,孔夫子一直没有说明白人死后去哪里,只是含糊的告诉子路"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此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连圣人都无法解答死亡,才导致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说白了是对未知的恐惧,为了抵消这种恐惧,为了避免像西方的法国路易十五的"我死后难怕洪水滔天"这种毫无顾忌的价值观,为了维护辛弃疾"赢得生前身后名"这种文人风骨重名节的价值观,我们发明了祭祀,发明了家谱,发明了碑文,你不保持名节、不修身齐家、不在圣人训的框架里行事就没有资格享受祭祀甚至"遗臭万年",这也导致了一代枭雄的"师出有名"、普通百姓的"无后为大"这种思想的根深蒂固,此为后话。当然中国人的祭祀也仅限于自己的祖先而非兼爱,"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带来的恐惧是在十二岁,一个邻居在某天凌晨突然暴病而亡,年仅29岁。父母一夜未眠跑去帮忙,我也懵懵懂懂跟在后面,当真正看到尸体的那一刻,才真正感受到只有尸体独有的冰冷和压迫感,怎么也无法理解昨日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倾刻间无法讲话也不再呼吸任由摆布,当天便拉到火葬场烧成了灰烬,不但如此,去世一个月后遗孀与公婆之间便开始了没白没黑无休止的争吵,一年后不堪公婆的羞辱抛下孩子远嫁他乡。这带给我极大的震撼,觉得生活真如一场梦,活着时的一切努力经营、是是非非在死亡面前都如同蚂蚁搬家一般可笑,梦醒了都是空。记得当时家里刚买了VCD没几天正新鲜的时候,父母为了不碰触邻居悲伤敏感的神经在至少半年时间里严厉禁止我在家里听歌吼歌,这也是我们能给他们做的质朴的善良。
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带给我的痛彻心扉,是奶奶的离开,奶奶于"大跃进"期间嫁入我家,5年时间生育了我的大爷、我的父亲和我的姑姑,在姑姑出生仅仅7年后我的爷爷便因车祸后的医疗事故,撇下奶奶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撒手西去,从此家里的天便塌了,一家四口便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摸索着向前走,我无法想象在70年代物质条件极其匮乏、全是体力劳动的情况下一个女人怎样才能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个中委屈悲苦唯有和血吞,等三个孩子都结了婚,后来又有了我们之后,这个家才像枯木逢了春,在奶奶看来我们这些新生命就像从十几年的朽木沉疴中发出的一颗颗绿色的嫩芽,触目皆是希望,触目皆是力量,触目皆是光明。因此我认识的奶奶始终是慈祥的快乐的,哪怕会有身体病痛哪怕会有家庭琐事烦恼,跟那漫无边际的黑夜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幼时、儿时、少年时父母下地干活,我不曾片刻离开奶奶,依偎在膝下,喝着老干烘,听奶奶哼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奶奶39岁丧偶,78岁去世,守寡整整半生,一辈子与人为善,从未听过老人家高声讲话,奶奶去世当天正赶上我儿子满月,也许她再一次看到了正在茁壮成长的树上又发出了嫩芽,满眼笑意的走了,留给我们的却是悲痛欲绝,在五七的时候我把陶渊明的诗写了下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直到现在我时常梦到她,身上发着光来看我慈祥的对我笑,我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就像她从未离开一样……
我时常在想死亡的定义是什么,死亡一定不止于肉体的消逝,而是将要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自己死去眼前的世界却喧闹依旧,却已跟自己无关,好像自己从没活过一样,被所有人遗忘比死本身还可怕。**《寻梦环游记》里,死去的亡灵,最怕被亲人遗忘,因为一旦被遗忘就会永远消失,再也不能在亡灵节那天跟亲人团聚,不得不去往另一轮回。 《金瓶梅》里李瓶儿留下礼物,留下话,希望这个世界还记得她,证明她曾经来过。如果引申黑格尔的"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我们不能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那只能说是:"我们死去后唯一能够留下的,便是什么都留不下",唯一求的便是死去后能不被人遗忘,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项羽都是曹孟德可以名垂青史,这也就是为什么要重视祭祀和对去世老人的纪念,在我的老家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仅次于春节的一个大节,中元节要把去世的老人请回来摆起供桌,从在世的最高长辈往上数三辈都要立上牌位,;春节是必然要把老人请回来两天,年三十请回来初二送走;正月十五元宵节要去墓地上灯,每个坟头都要有灯,但时常会赶上下雪,我们会通过民谚"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来断定来年上灯是否顺利;自己的生日要去给去世的母亲上坟,以示"孩的生日娘的苦日",不忘大恩;去世亲人的忌日更不用说,必然要去上坟;清明节这种传统祭祀的日子更不用提。因此无论工作再忙,中元节、清明节都跑回老家祭祀上坟,中元节当天老家的单位会基本瘫痪,外地人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解,但这就是地域文化的一种体现,这是祭祀也是传承,下一代会在潜移默化中学会《弟子规》"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
《瓦尔登湖》梭罗说:最害怕死亡的人是那些知道自己从未真正活过的人。同样,尼采说: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他就可以忍受生活加诸他的一切苦难。这所谓的"为什么而活"就是使命感,要想明白我们为什么而来这个世界,我们走时又会留下些什么,我们可以为了什么而选择主动终止自己的生命-"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这个"义"对于每个人的衡量标准都是不统一的,极容易陷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种自我安慰之中而当断不断,因此舍生极难,尤其在文人风骨俱已消逝的当下时代。380年前的今天,兵部尚书、蓟辽总督洪承畴松山大败被俘,所有人都以为他以身殉国,崇祯帝亲写祭文、正阳门外设祭坛超规格祭祀,而一世英雄的洪承畴却输在了孝庄的美色劝降之下。谁都无法保证在"一念而生一念而死"之间会做作何抉择,开心麻花的**《驴得水》里面周铁男,脾气暴躁、阳刚又极富正义感,直到头顶飞过射偏的那颗子弹,跪下疯狂求饶,在那一刹那暴脾气、正义感、尊严、知识分子的风骨荡然无存。当然也有无数人面对死亡放声大笑,为了自己的价值观、信仰和操守从容赴死,舍弃肉体求取意义,道德经有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像大明孤臣黄道周、取义成仁文天祥、怒发冲冠岳鹏举,实现了马斯洛需求层次论的最高级-自我实现,值得我们最高级的尊敬。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信仰何其珍贵!
既然我们无法知道我们面对死亡会做怎样的抉择,唯有把生命这趟旅程走好,每个人都是天选之子,来到这个世界极其不易,更应倍加珍惜,不要荒废这次旅行,实现我们这趟旅行的价值,完成我们这趟旅行的任务,这个任务,让我们的人生充满使命感,保尔说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我们都是极平凡的人,真正出类拔萃的人犹凤毛麟角,我们普通人切忌做事情追求高大上,稍受挫折便怨天尤人,别总想未来应该做什么,要把现在的事手头的事做到极致,这份极致溢出的光芒,会照亮很多新的机会,继而照亮我们的人生。既然想不清未来,就专注于现在。
赵朴初遗言里说:"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清风明月,不劳寻觅"。愿我们下一次旅程,还能遇见彼此。
壬寅清明 焦伟
写在后面:
自五年前受父老托付撰写祖陵碑阴铭文以来,一直未曾付诸行动,一则深感自己文意拙钝,难表祖先披荆沥血之万一;二则感念此不堪卒读之词还要刻于碑阴,见笑于诸后起之秀,更无颜见祖先于地下。若仍蒙父老不弃,年内定不揣赧赧,将碑阴铭文交付,卑辞俚语,对祖先父老顿首谢罪。
何欢何苦-焦伟原创
本文2023-10-15 00:01:23发表“资讯”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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